「阿級,下午拜拜完跟我到『二崁仔』莏草(將水田裡的雜草拔起埋入田土裡)」母親說。
我說:「好啦。」
這是中午吃飯時我跟母親的對話,母親吩咐的很隨興,我應答的卻很無奈,心裡面嘀咕著:為什麼是我而不是兩個兄長——三、五年後到了二哥大哥這個年紀,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是我?因為兄長他們這個年紀已在分擔農務;溪邊割草餵牛或放牧,田地裡剪甘薯葉、掘甘薯煮熟餵豬,池塘割牧草餵草魚,甘蔗園裡剝蔗葉順便帶回當引火種,山坡上龍眼林砍木材積薪,雙冬巡田水,山上採龍眼,掘山薑,林林總總……好像永遠都有幹不完的活兒。
今天是中元節俗稱的七月半,下午家家戶戶都將八仙桌搬到門前擺上祭品普渡,我也很想跟爺爺一起在大廳前的稻埕裡完成整個祭拜好兄弟儀式,而不是蜻蜓點水般的點一炷香就出門,但我沒有說出口,因為爸爸又去『甲仙』開會了,不知道開的是鄉民代表會還是農會理監事會?只要是會期期間,爸爸是早出晚歸,而且是醉醺醺地顛入家門。農事就由母親一人承擔,母親就像女超人,除了生小孩坐月子或大年初二回外公家外,全年無休。
今天我知道母親要的是陪伴、不是幫忙。
在去農地的柏油路上,太陽好大,柏油都快出水了,打著赤腳的我感覺路面有點燙。母親見我手裡拿著釣竿,腰裡繫著爺爺幫我用竹子編的蛙簍和用麵粉袋製作接盛青蛙的開口寬大有把手的袋子,問我:「怎麼不帶雨衣,雨水期天氣說變就變,西北雨說來就來。」
我說:「阿母,我們是要去『二崁仔』,不是要去『雙冬』(有灌溉水圳,一年可收成兩期稻作的水田),『二崁仔』有阿公蓋的工寮可以避雨,要不然下雨時我也可以把衣服脫掉,用兩片姑婆竽葉包一包,既不會淋濕衣服也可以沖沖涼,西北雨也來的疾去得也快,沒關係啦。」。
『二崁仔』是旱田,父母口中的「看天田」,阿公當家的時候,這是一片三甲地的香蕉園,我和兄長經常在園裡掘蚯蚓、灌蟋蟀、掏鳥巢。分家後香蕉式微,右邊叔叔的地改種甘蔗,左邊姑姑依然將香蕉園保存了下來(因為姑丈是我們家長工入贅,故分得家產一份,言明須有一男孩姓葉,但姑姑連生了七仙女,第八個小表弟比大表姊的女兒還小二歲,爺爺不忍心奪其孤苗),父親分得的家產在中間,雨季時種第二期水稻,第一期缺水時種雜糧、花生、甘薯。
母親因而孤零零的一個人跪在田裡緩慢的膝行,一次五行(五列水稻)將禾苗邊的雜草埋入土裡,到了對面的田埂再換另五行踅回,一趟又一趟。不管她啦!反正我手太短搆不了五行,幫不上忙,還是釣我的青蛙吧!
太陽即將下山,我的蛙簍也滿了,爺爺幫我做的蛙簍是小孩子的尺寸,不了兩斤,但夠我家的雞、鴨吃一頓粗飽。
肚子有點餓了,想到今天大拜拜,晚上有雞肉、豬肉可以吃,肚子就咕嚕咕嚕地叫。很奇怪耶!家裡面的雞、鴨、鵝、火雞、豬是一大群,平常卻吃不到,只有在年節或迎神、種稻、收割時才能殺來吃。
母親說:「家禽家畜是養來賣錢的,不是養來自己要吃的,我們莊稼人沒有那麼好命。」
好吧!不吃肉吃甘蔗總可以吧!在叔叔的甘蔗田裡折一支甘蔗解飢,常聽人說,種白甘蔗是要給『會社』磅的(意思是賣錢),不可以偷吃,警察會抓,自己種的也一樣。
但我不怕,這裡是荒郊野外,怎麼會有警察?邊啃著甘蔗,邊往姑姑家的香蕉園移動,看能不能巡到『在叢黃』的香蕉,但運氣沒有站在我這一邊,逛了一大圈,啥都沒有。
「阿母,日頭下山,我肚子餓了。」在田埂上我呼喊著。
母親回說:「趁現在涼涼的(指天氣),工多做一些,你去幫我採莪菜,晚上回家煮。」
莪菜是稻田裡的野菜,母親正在莏的草有一大半是莪菜,我到下一畦(區)稻田裡採了雙手合抱的莪菜到山溝裡洗淨,忽見溝旁的番石榴有兩三顆熟透了,正好解解饞。
天色漸漸暗下來,趕快回到母親旁邊的田埂上對著母親說:「阿母,天暗了,我們回家。」,母親說:「快了,這一畦莏完我們就回家。」
月亮出來了,我亦步亦趨的跟在母親身旁的田埂上,眼睛不敢看向叔叔的甘蔗園,也不敢看向姑姑的香蕉園,更不敢看向遠處山坡邊阿祖的墳墓,七月半怕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只敢目視著母親和仰視月亮。
走出『二崁仔』的田塍,母親在山溝洗淨一身的泥濘。
回家的路上,母親牽著我的手,腳步輕快地踏上柏油路。在一個山灣轉角處與高雄客運的尾班車擦身而過。
拐了個彎,前行約二百公尺,見入庄前山溪旁的一株麻竹橫倒在溪橋上,我納悶著剛剛客運車是怎麼過去的?是車子通過後竹子瞬間倒下?有那麼快速?有那麼巧合嗎?母親半句話也沒說,拉著我往回走約五十公尺下切牛車路跨過小溪,改道『雙冬』的田塍接水圳小路繞道回家,一路上默默無語。只有『李白』筆下「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滿月一路相隨,皎潔的月亮照看著我們母子平安回家。
隔天,經過溪橋,已不見橫亙在橋上的麻竹,我和母親對望了一眼,心照不宣。不知是被村人移走?或是昨夜「遇到鬼」?我還小,缺乏「打破砂鍋璺到底」的勇氣去求證。
往後我經過這裡,都疾步快走,深怕竹子倒下來勾著、將我吊上竹梢。那一年我八歲、國小二年級暑假。
(葉特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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