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警聲二二五期錢俊先生的「盱眙頌」,讓我想起曾在那兒發生的故事。
民國卅六年梢,我部青年軍獨立帶一旅,初開洋葷坐火車,由浦口乘運煤車直達明光站。住沒幾天,便開赴「于台」(我們不曾讀過「盱眙」二字),我排在城郊許多「土堆」中的一個防守。這些「土堆」的模樣,高低大小都差不多,五十公尺多高,週圍佔地一圈約五百公尺,顯然是人工造成,而非天然的小山丘。沒有樹木,時值嚴冬,光禿禿地。土堆上建有碉樓,裡面舖著稻草,權充床舖。
土堆上無廁所,小便就地解決,大號得下堆去找民間的「糞間」方便。那兒沒有專用廁所,只有拉屎的場地,供人使用。每天,我們都在附近樹林砍樹梢來佈置鹿岩。我們那些少年人,不知樹木貴賤,竟砍掉別人的石榴樹。因為擁有那種果園的人,早已逃走了,因此無人阻止或抗議。
某日,我部要去攻擊十里長山八仙台之敵,部隊由盱眙出發,行至一叉路,我營與主力部隊分進,要迂迴到敵之後側面,待擊潰退下來的共軍。日落時分,主攻方面傳來密集的槍炮聲,攻擊已經開始。我營蹲在戰壕中待敵。槍炮聲持續至半夜,我們仍未見到敵蹤。
是夜寒露很重,有如毛毛細雨,棉軍服幾被濕透。雖無敵情,但地凍壕空,寒氣襲人,想假眠也不成。挨到後半夜,只聞零星的槍聲,漸漸歸於靜止,戰事已然結束。次日天剛亮,部隊奉命回盱眙。沿路都貼有布告「三六七九部隊,速回盱眙收容。」沿路見到的友軍,七零八落,個個垂頭喪氣,不像先前士氣昂然的青年軍了。
三天後,全旅集合在一間關帝廟的廣場中,旅長人未開口,只見特務排的士兵,架著一位衣衫不整的人上了台。旅長指著那個人說:「這位營長,在長山臨陣脫逃,推出去槍斃。」隨即被架下台,出了集合場。此時全場鴉雀無聲,只聞到彼此心跳動聲。稍後,忽聽廟外傳來「碰!碰!」兩聲槍響,營長已經「伏法」了。旅長說:「部隊離開時,都帶去看一看違背命令人的下場。」就此結束了訓話。
我們成一路縱隊,由屍體旁通過。先前我還以為是旅長在唬弄我們,及至見了死屍,才覺得軍人這條路很難走。
很久之後,我填了一闋詞,名為「訴衷情」,以為紀念:
地凍壕空不成眠,枯樹殘月懸。
朔風細雨時候,濕透征衣棉。
更漏慢,槍聲喧,砲聲沉。
美眷情深,拂袖加鞭,人笑我癲。
(張璞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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